“要警惕赫鲁晓夫式的人物!”

“要铲除资本主义复辟的温床!”

江泽民以小辈的身份,在毛泽东面前只是记录而已,他不可能像邓小平那样跟毛泽东争论。

毛泽东呢?往日,他需要起草什么文件,跟前就坐着政治秘书陈伯达或者胡乔木。他说一句,陈伯达或者胡乔木就记一句。这时候,他仿佛把眼前的江泽民,当成了陈伯达或者胡乔木一句又一句地口授着:

“阶级斗争要天天讲,月月讲,年年讲。”

“要把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’进行到底!”

“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’要不断进行,要七八年来一次!”

“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!”

“要斗私批修!”

“扫帚不到,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。”

江泽民只管埋头记录,对于毛泽东的“谆谆教导”不置一词。

毛泽东接着又说道:

“在你们现在全面对外开放的时候,要特别警惕西方的腐朽思想的侵蚀,要警惕帝国主义的颠覆阴谋。别忘了当年的美国国务卿杜勒斯所说的一句‘名言’:‘寄希望于中国共产党的第三代、第四代。’也别忘了,‘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’!”

毛泽东再三叮咛:

“你应该多读一读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中共中央关于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’的纲领性文件《五·一六通知》。”

江泽民依然只顾记录。

大约是过于疲倦,或者是由于江泽民毫无反应,毛泽东说着那番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,竟然睡着了。

老人总是睡得不深。毛泽东睡了一会儿,又醒了过来。他睁眼一看,手持笔记本的江泽民早已不知去向。





“泼辣记者”法拉奇来访


就在江泽民离去之后,又响起了敲门声。刚才江泽民敲门,那声音轻轻的,因为江泽民对于毛泽东充满敬慕感;然而,这一位的敲门声却是重重的,仿佛是煤气公司的抄表员上门抄表,或者是电话公司的师傅上门修理。

毛泽东开了门,出乎意外,站在门外的竟然是一位长发披肩的外国中年女士,双肩背着一个牛津挎包。毛泽东仿佛在什么书上见到过她的照片。

她打量了毛泽东许久,说道:“Are you Chairman Mao?”

当年,毛泽东跟英文秘书林克学过英语,能够听懂这样的“您是毛主席?”的简单英语。

毛泽东答道:“Yes.”

那位女士自我介绍说:“I am Oriana Fallaci.”

毛泽东一听,原来是奥琳埃娜·法拉奇,意大利的名记者。毛泽东记得,在那本《女人与神话——奥琳埃娜·法拉奇传》上,见到过她的照片。另外,从《邓小平文选》上,读到过她在一九八○年八月采访邓小平的谈话记录。毛泽东明白,这位以提问泼辣著称的女记者,要找他唇枪舌战一番。

毛泽东记起床头的黑色电钮,摁了一下。半分钟之后,响起了敲门声,张霞来了。张霞原本以为毛泽东身体不适,一看会客室里坐着一位外宾,就明白一定是请她来当翻译。当张霞知道是法拉奇前来采访时,显得非常兴奋。

这时候,法拉奇已经从牛津挎包里取出录音机、照相机、摄像机和笔记本,摆开了采访的阵势。

毛泽东在沙发上坐好。张霞帮他把白衬衫的领口钮扣扣上:当张霞问毛泽东,是不是该系上一根领带时,毛泽东连连摇头。

法拉奇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,就在毛泽东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。

法拉奇端详了一下毛泽东,建议毛泽东把络腮胡子以及假长发除去,恢复本来面目。因为整个采访过程,法拉奇要用自动遥控摄像机拍摄下来。

毛泽东思索了一下,同意了法拉奇的意见。张霞帮助毛泽东“卸装”。于是,坐在沙发上的,便是人们经常从照片、电影中见到的那个毛泽东了。

“卸装”之后,毛泽东顿时感到轻松,因为那络腮胡子和长头发,毕竟是一种累赘。

法拉奇一上来,就这么提问:“请问毛主席,您的御林军是‘八三四一’部队。‘八三四一’意味着您在八十三岁时离开这个世界,而这时您作为中国共产党的领袖,从一九三五年的遵义会议算起,正好是四十一年。这是一种天意,您说对吗?”

毛泽东马上就领略这位女记者提问的猛烈火力,笑道:“我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,不相信有什么天意。那只能说是一种偶然的巧合。”

法拉奇:“遵义会议,是您政治生涯中的重要里程碑。在那次会议上,您联合张闻天、王稼祥发动突然袭击,从中共中央总书记博古手中夺取了领导权。能不能说,您的一生,是善于玩弄权术的一生?”

毛泽东:“遵义会议确实是一次里程碑式的会议。我得到了绝大多数与会者的支持,其中包括原‘三人团’之一的周恩来的支持。”

法拉奇:“有人说,您如果在一九五六年去世,您就是世界上‘最伟大、最光荣、最正确’的革命领袖了。”

毛泽东当然明白法拉奇提问的含意,却故意反问:“为什么你那么看重一九五六年?”

法拉奇:“那是因为你在一九五七年的‘反右派斗争’中摧残了一百万知识分子,在接下去的‘大跃进运动’中饿死了三千万农民,到了十年‘文革’,几乎把中国折腾到快要崩溃的地步!所以,如果您在一九五六年去世的话,您就不会犯晚年那么多不可饶恕的错误。在苏联,列宁在一九一七年领导十月革命成功之后的第七年——一九二四年就去世了,所以列宁没有给人留下太坏的印象。斯大林就不一样,他的双手沾满他的战友们的鲜血!”

毛泽东:“我只能用一句话来回答你——‘偏见比无知离真理更远’!”

法拉奇:“有人评价您是‘马克思+秦始皇’,或者说是‘用马克思主义武装起来的秦始皇’,您以为如何?”

毛泽东:“不错,我尊崇秦始皇。一九七三年九月二十三日,我在会见埃及副总统沙非时,就说过:‘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,我也是秦始皇。林彪骂我是秦始皇,中国历来分两派,一派讲秦始皇好,一派讲秦始皇坏。我赞成秦始皇,不赞成孔夫子。’”

接着,毛泽东说起他对秦始皇的评价:“早几十年中国的国文教科书就说秦始皇不错了,车同轨,书同文,统一度量衡。就是李白讲秦始皇,开头一大段也是讲他了不起。‘秦王扫六合,虎视何雄哉!挥剑决浮云,诸侯尽西来。’一大篇,只是屁股后头搞了两句:‘但见三泉下,金棺葬寒灰。’就是说他还是死了。你李白呢?尽想做官!结果充军贵州,走到白帝城,普赦令下来了。于是乎,‘朝辞白帝彩云间’。其实,他尽想做官。《梁甫吟》说现在不行,将来有希望。‘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’,‘指挥楚汉如旋蓬’。那时神气十足。我加上几句,比较完全:‘不料韩信不听话,十万大军下历城。齐王火冒三千丈,抓了酒徒付鼎烹’,把他下了油锅了。”

毛泽东说:“我还给郭沫若写过一首诗,题目叫《读〈封建论〉——呈郭老》……”

毛泽东说着,背诵起自己的诗:

劝君少骂秦始皇,焚坑事业要商量。

祖龙魂死秦犹在,孔学名高实秕糠。

百代都行秦政法,“十批”不是好文章。

熟读唐人《封建论》,莫从子厚返文王。



虽说张霞在美国留学多年,英语不错,可是翻译起毛泽东关于秦始皇的评价以及那首诗,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。

毛泽东说完秦始皇,接着说道:“攻击我的人,总爱骂我是‘当代秦始皇’,是‘马克思+秦始皇’。其实,秦始皇无非是专制、独裁。面对错综复杂的阶级斗争,我就是要讲无产阶级专政,就是要镇压无产阶级的敌人。”

法拉奇:“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,被您的接班人华国锋装进水晶棺,成了天安门广场上的展览品。这是您生前的意愿吗?”

毛泽东:“一个人死了之后,只能听任别人摆布。我提倡火葬,是政治局里第一个在文告上签字——逝世以后遗体火葬的领导人。”

法拉奇:“那您什么评价邓小平呢?”

毛泽东:“我说过‘邓小平人才难得’。”

法拉奇:“华国锋把您作为展览品,而邓小平把您作为木偶。邓小平实际上是打着你的旗号,把毛泽东思想空壳化,抽去了毛泽东思想的实质。您同意在邓小平主持下所写出来的《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》吗?”

毛泽东:“我无法同意那个决议中对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否定,我始终认为,我所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防止资本主义复辟,对于批判现代修正主义是非常必要的,是非常及时的。

法拉奇:“那么您如何评价‘苏联解体,东欧易帜’呢?”

毛泽东:“‘苏联解体,东欧易帜’恰恰证明了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性和必要性。”

法拉奇:“您曾经说过‘阶级斗争一抓就灵’,而在今日中国却是‘一私就灵’。您如何看待私营经济也就是所谓的非公经济在中国的飞速发展呢?”

毛泽东:“我主张要斗私批修。”

法拉奇:“有人把毛泽东思想概括为‘阶级斗争、公有制、计划经济、大民主、反西方、批判现代修正主义’,那么您以为如何呢?”

毛泽东:“我劝这位概括者系统的读一下我的著作。”

法拉奇:“您读过您的‘私人医生’李志绥关于您的回忆录吗?”

毛泽东:“没有读过。李志绥不是我的‘私人医生’,而是我的保健医生。此人医术高明,但品德不好。”

法拉奇:“姑且不论李志绥在回忆录中所写的种种内幕,我注意到,一九二八年五月您在井冈山上与贺子珍同居的时候,您的元配夫人杨开慧并未去世,而是带着长子毛岸英被关押在湖南军阀何键狱中。她在一九三○年十一月四日被何键枪决,年仅二十九岁。”

毛泽东:“当时,道路阻隔,消息封闭,我并不知道杨开慧的情况。我一直怀念我的妻子杨开慧。一九五七年我所写的《蝶恋花》,就是为怀念杨开慧而写的,我称她为‘骄杨’。一九六二年,当章士钊先生问及‘骄杨’的含义时,我答复说,‘女子革命而丧其元,焉得不骄’。”

法拉奇:“我从美国记者斯诺、史沫特莱以及那位共产国际代表李德的回忆录中得知,一九三七年贺子珍从延安出走,是因为史沫特莱带来一位漂亮的女翻译吴莉莉(又名吴广惠),引起贺子珍的猜忌。就在贺子珍出走西安之际,上海影星江青(蓝苹)来到了延安,成了您的第三位妻子。您为什么在‘文化大革命’中起用江青,担任‘中央文革小组’第一副组长呢?”

毛泽东:“这是因为当时江青最能领会我的思想,所以成为我发动‘文化大革命’的得力助手。”

法拉奇:“您预料在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,江青必定会被赶下台?”

毛泽东:“这当然在我的预料之中。江青个性太强,树敌太多。我多次劝过她,要团结大多数,她不听。所以她被华国锋、叶剑英逮捕,完全是咎由自取。”

法拉奇:“在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,人们清点您的遗物,发现您存有一百多万元人民币的稿费。在当时的中国,这是一个天文数字。您天天说,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,要‘均贫富’,连八级工资制您都以为不合理,为什么却允许自己拿那么多的稿费?”

毛泽东:“我这个人,指挥千军万马,打过那么多仗,却从来不佩枪,不摸枪。‘书生报国无长物,惟有手中笔如刀’,我倒是笔不离身。即便是在井冈山,在二万五千里长征途中,我一直让我的妻子贺子珍带着文具袋,袋里装着纸、砚、毛笔。‘纤笔一枝谁与似?三千毛瑟精兵。’我很欣赏拿破仑说的一句话,‘一枝笔可以抵得过三千枝毛瑟枪。’我是用我的‘文房四宝’,打败国民党的‘四大家族’。同样,我这个人,当党的主席、国家主席,批拨过亿万经费,我却从来不摸钱,我的身边永远没有一分钱。我的钱是由管理员吴连登代管,我并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少钱。”

法拉奇:“在今日中国,用邓小平的话来说,允许一部分人‘先富起来’。在这‘先富起来’人群之中,亿万富翁也相当多。今日中国,您的财富不仅无法跟‘非公经济’的老板们相比,也无法跟‘日进斗金’的明星们比。在今天,您仍主张‘宁要社会主义的草,不要资本主义的苗’吗?”

毛泽东:“我仍然认为,坚持社会主义道路是最重要的。最近三天以来,我住过每天房价为九千美元的北京饭店‘皇帝套间’,坐过房地产大老板的林肯豪华加长轿车,也去过大杂院,跟残疾人、下岗工人、打工仔们一起吃盒饭。中国老百姓过去天天唱《东方红》,是因为我能够‘为人民谋幸福’。今日中国巨大的贫富差别,使我深感不安。”

法拉奇:“您认为今日中国最令您担心的是什么?”

毛泽东:“腐败!往日,资产阶级的炮弹,还要裹上一层糖衣;现在,已经是万炮齐轰,明目张胆。腐败是癌症,是党的癌症!我担任中国党政领导时,送礼者甚多。比如,一九六四年非洲一个国家的总统送了一个大象牙,两个人都抬不动;瑞士总统送了两块全金表。当时工作人员把这两块金表给我看的时候,问我是否留下?我说:‘这种礼品不能要,谁当主席他送给谁,你当主席也会送给你。我是代表人民的,这种礼品不能收,一定要送仓库。’”

法拉奇:“今天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也意识到腐败的严重性,不断开展反腐败斗争,也清除了像陈希同、成克杰、胡长清这样的高层腐败分子。但是,问题的关键在于中国共产党实行一党专政,没有监督的权力是最容易孳生腐败的。您认为中国可能实行两党制、多党制吗?”

毛泽东用很坚决的口气回答说:“资本主义的政治制度,不可能搬到中国来,因为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。”

法拉奇:“难道社会主义国家就一定是一党专政?社会主义国家领导人就一定是终身制?社会主义国家就一定采取由领袖指定接班人的制度?朝鲜劳动党领袖金日成甚至指定儿子金正日接班,实行封建皇帝的世袭制!这有什么民主可言?”

毛泽东:“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是表面上的民主。你别看美国竞选总统轰轰烈烈,但是历届美国总统,哪一个不是百万富翁?哪一个不是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?在中国,在‘文化大革命’中,老百姓享有最充分的民主,‘大鸣、大放、大字报、大辩论’这‘四大’,就是民主的充分体现。”

法拉奇:“邓小平对您的评价是‘三七开’,陈云对您的评价是十二个字——‘开国有功,建国有过,文革有罪’。您如何看待他们的评价?”

毛泽东:“我向来只管大步向前进。至于别人如何评价,那是别人的事,与我无关。不过,我绝对不可能接受‘文革有罪’这样的评价。我始终认为,发动和领导‘文化大革命’,比战胜蒋介石更加重要。”

法拉奇:“听说,您的秘书田家英曾经讲过,当他离开中南海的时候,准备向主席提三条意见:‘一是能治天下,不能治左右;二是不要百年之后有人来议论;三是听不得批评,别人很难进言。’您以为田家英的三条意见如何?”

毛泽东:“田家英的这三条意见,已经被定为‘反党言论’。”

法拉奇:“田家英在‘文革’中悲愤地自杀于中南海您的书房里。在今日中国,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老百姓反对‘文革’!”

毛泽东:“那是因为他们受了否定‘文革’的错误思潮的影响。”

法拉奇:“您如何自我评价?”

毛泽东;“我在一九六六年七月八日写给江青的信中,已经说过:‘晋朝人阮籍反对刘邦,他从洛阳走到成皋,叹道:“世无英雄,遂使竖子成名。”’我就是刘邦。”

法拉奇:“您如何看待中国的前途?”

毛泽东:“前途是光明的,道路是曲折的,还是这两句老话。”





毛泽东“闪回”纪念堂


好不容易,法拉奇总算结束了采访。毛泽东这才意识到这位女记者的厉害,她的提问是何等的尖锐。不过,毛泽东也感到欣慰,只有这样的高手,才值得与之对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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